秋天的清晨,潮白陵园的银杏叶刚镀上金边,我沿着青砖小路往里走,晨露打湿裤脚,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桂香——不是园区种的桂树,是家属放在陵墓前的线香,混着青草的腥甜,倒比任何刻意调制的香氛都让人安心。小路两旁的冬青剪得整整齐齐,像守着秘密的老邻居,风一吹,树叶沙沙响,像在说“慢点儿,别急”。
第一次留意到陵墓的细节,是绕过荷花池之后。池里的水已经清瘦,露出池底青石板,池边的陵墓多是汉白玉基座,阳光照上去泛着柔光,不像商场大理石那样刺眼。有的墓碑顶雕双鹤齐飞,仙鹤翅膀边缘刻着细羽毛,风一吹像要抖落阳光;有的碑身刻缠枝莲,花瓣凹陷处积着昨天的雨,像谁洒了杯茶;最记挂的是第三排中间那座,墓碑侧面嵌半幅围棋盘,黑子白子用黑曜石和汉白玉雕的,旁边碑文就一句:“与君对弈五十载,此处再续残局。”园区的王姐说,逝者是小学围棋老师,老伴是他学生,现在每次来都带盒围棋,坐在碑前摆几局,像等对方落子。
那天我蹲在旁边看老太太摆棋,她手指有点抖,却把每颗棋子都摆得齐整。“他以前总说我心浮气躁,”老太太抬头笑,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阳光,“现在我慢下来了,他倒不催我了。”旁边的陵墓前,有个穿浅蓝卫衣的姑娘正往石台上放奶茶——奶茶是热的,杯壁凝着水珠,杯身上印着“珍珠双拼”。“我妈以前爱喝这个,”姑娘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,指尖抚过碑上的照片,“上周我加班晚了,她还在微信里问我要不要带,现在换我带给他了。”风掀起姑娘的刘海,她伸手别头发的动作,像极了照片里那个扎马尾的女人。
其实潮白的陵墓从来不是“冰冷的石头堆”。每一块石材都藏着温度:有的墓碑是用逝者生前收藏的青田石做的,石纹里还留着他当年刻章的刀痕;有的陵墓周围种着月季,是家属每年春天从家里移栽过来的,夏天开得红红火火,像逝者还在院子里拎着喷壶浇花;还有的陵墓前摆着旧相册,相册封皮都翻卷了,里面是逝者从小到大的照片——从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到穿婚纱的新娘,再到抱着孙子的奶奶,每一张都用透明塑料膜包着,避免雨淋。王姐说,去年下暴雨,她看见一位父亲抱着相册往管理室跑,雨水把他的衬衫淋得贴在背上,却把相册护在怀里,像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。
傍晚离开的时候,夕阳把整个陵园染成橘红色。我站在门口回头看,那些陵墓像一排安静的听众,听着风里的絮语,听着银杏叶落在石台上的轻响,听着远处传来的鸟鸣——不是哀鸣,是活泼的,像孩子的笑声。忽然想起早上遇到的老人,他蹲在陵墓旁的土堆前,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刚冒芽的菊苗,像在和老伙伴打招呼:“你看,今年的菊又发芽了。”风里又飘来桂香,还是线香的味道,混着青草的腥甜,像谁在耳边轻声说:“别急,我在这儿。”
原来潮白的陵墓从不是死亡的符号,而是记忆的港湾。那些刻在石头上的纹路、摆放在台前的物件、藏在泥土里的新芽,都是活着的人把心里的爱摊开,轻轻放在石头上。没有“永别”,只有“等一等”——等我把今天的事说给你听,等我把你爱的花带来,等我慢慢学会,带着你的温度继续往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