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着八达岭高速往西北开,过了水关长城的青石碑,再拐个弯就是八达岭人民公墓。两排油松站在入口两侧,松针铺成深绿的地毯,风穿过枝叶时,连带着长城砖的凉味一起裹过来。很多人捧着菊花往里走,偶尔会摸一把松树干的纹路,顺口问管理员李叔:“这儿最早躺的是谁啊?
李叔的值班室窗台上摆着陶茶缸,里面泡着枸杞。他擦了擦眼镜,指着松树林深处说:“西北角老槐树底下,1959年埋的张秀珍老太太。”这话得从六十多年前说起——1958年,北京城区的公墓快满了,民政部门寻遍近郊,最后看中八达岭脚下这片荒地:背靠长城,面朝妫水河平原,风从松涛里穿过来,连鸟叫都带着静气。那年冬天,工人带着钢钎来挖冻土,敲得手心起茧,才整出第一块墓区。
1959年三月,迎春花开得正好时,铁路工人王建国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来了。张秀珍老太太生前在西城区胡同口卖了二十多年酱油,临终前拉着儿子的手说:“别埋城里的乱葬岗,我怕吵,想找个有山的地方。”王建国跟着工人往西北角走,踩了踩刚翻松的土,摸了摸旁边的小槐树——那是工人顺手栽的,细得像根筷子。管理员递来块青石板,他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“先母张秀珍之墓”,工人帮着刻深,碑脚还沾着没擦净的泥。
现在那棵槐树已经粗得要两人抱,树洞里塞着玻璃弹珠——是张老太太的曾孙小宇小时候塞的。李叔说,小宇每年清明都来,带着奶奶当年卖酱油的竹提子,摆上碗糖火烧:“那是老太太最爱的,说甜得能裹住日子的苦。”去年清明,小宇蹲在墓前擦碑,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:“太奶奶,我考上历史系了,要写篇论文,讲长城脚下的普通人墓。”
张秀珍的墓旁边,还埋着几位“老邻居”:左边是同年夏天来的周老师,阜成门小学的语文老师,退休前最后一课讲《长城》;右边是秋天来的刘师傅,修八达岭公路时手被石头蹭出疤,墓碑上就刻着“修路工人刘大成”。他们的碑都很简单,黑白照片泛着旧黄,有的碑角还缺了块——是当年搬的时候磕的。
李叔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,绕着老墓区走时,能叫出每座墓的名字。他说晚上值班,风把松针吹得沙沙响,像张老太太跟周老师聊胡同口的酱油铺,刘师傅跟伙计说搬石头的事。“有人问我第一墓不是大人物,会不会没噱头?”李叔摸着槐树皮上的纹路,“你看碑上的‘张秀珍’,多普通的名字啊,但这才是公墓的根——长城脚下的土地,装过戍边士兵,装过修墙工人,现在装着这些老百姓,本来就是一脉相承的。”
清明那天我跟着小宇去扫墓。他把糖火烧摆好,用袖子擦净墓碑上的浮灰,轻声说:“太奶奶,今年我论文开题了,题目是《长城脚下的平民墓群》。”风掀起他的笔记本,页脚夹着片槐叶——是去年清明从老树上摘的。远处长城在阳光下泛着青灰,松树林里传来鸟叫,槐花落在墓碑上,像撒了把白星星。
其实所谓“最早的墓主”,不过是个想找安静地方的老太太,是个想圆母亲心愿的儿子,是段藏在松针里的普通故事。但就是这些普通,让八达岭的风有了温度:老墓区的石子路还是当年用八达岭山石铺的,凹凸不平却踩得结实;每棵老松树都是建墓时栽的,现在粗得抱不过来;春天二月兰开遍墓道,像给每座碑盖了层紫花毯。
有人说公墓是“活着的历史”,可八达岭人民公墓的历史里没有传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