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银杏叶的碎金掠过万佛华侨陵园的石阶,我踩着沙沙响的落叶往深处走,忽然看见转角处那方嵌着青瓷梅瓶的陵墓——瓶身还凝着晨露,梅枝斜斜伸出来,像有人刚往瓶里插了新花。守园的陈叔路过,笑着说:“这是老周的墓,他生前是瓷器匠,最宝贝这只梅瓶,临终前说,要把瓶嵌在碑上,这样以后老伴来,不用带花,插枝园子里的梅就行。”风里飘来一丝梅香,我忽然懂了,万佛的陵墓从不是冰冷的碑石。
沿着青石板路继续走,两旁的陵墓各有各的模样。有的碑额是用老榆木做的,裂纹里还藏着当年做家具时的榫卯痕迹——陈叔说,那是位老木匠的墓,儿子把父亲生前打了三十年的八仙桌拆了,取了最结实的桌沿做碑额,“他说,爹的手摸了一辈子木头,最后得让他摸着熟悉的温度”。有的陵墓前立着半人高的陶俑,是按照逝者小时候的样子捏的,扎着羊角辫,手里举着个陶泥小鸭子——那是位陶艺家的墓,她临终前给孙子捏了最后一只小鸭子,孙子把小鸭子放大,做成陶俑守在她身边。还有的陵墓碑上刻满了昆曲《牡丹亭》的唱词,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,字是用金粉填的,阳光下闪着光——陈叔说,这位老太太是昆曲票友,以前每周都来陵园的小戏台唱,现在她的墓前,每到周末还会有票友来唱两段,“她最爱热闹,可不能让她孤单”。
我在一座种满绣球的陵墓前停住脚步。蓝紫色的绣球开得正盛,花瓣上还沾着水珠,墓碑上刻着“我的小糖豆”,旁边贴了张旧照片,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,手里举着个棉花糖。正在浇花的姑娘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:“我妈总说我是她的小糖豆,小时候我爱吃绣球,她就在阳台种了一排。后来她走了,我把阳台的绣球移到这儿,每年花期,我都来浇花,跟她说说最近的事——比如我换了新工作,比如楼下的猫生了小猫,她以前最爱猫了。”风掀起她的衣角,绣球花轻轻晃动,像妈妈的手摸着她的头。
傍晚的时候,我遇见一位白发老人,正蹲在老伴的陵墓前擦碑。碑上的字很简单:“一起看了五十年银杏的人”。老人的手指抚过碑上的字,像在摸老伴的脸:“我们俩结婚那天,就是在这儿的银杏树下拍的照。那时候陵园还没这么大,银杏也没这么高,我们俩坐在石头上,吃着喜糖,说以后要埋在这儿,一起看银杏叶落。现在倒真实现了。”他从布兜里掏出个玻璃罐,倒出一把炒瓜子,放在碑前的小石桌上——石桌上刻着围棋棋盘,格子里还留着上次下棋的痕迹。“以前我们每天傍晚都来这儿下棋,她总说我耍赖,偷挪棋子。现在我每天来,摆好棋子,替她下一步,再替自己下一步,就像她还在这儿一样。”风掀起他的衣角,一片银杏叶落在棋盘上,像一颗未下的棋子。
离开的时候,夕阳把整个陵园染成暖金色。我回头望,那些形状各异的陵墓,在银杏叶的掩映下,像一个个温暖的小房子。陈叔站在门口送我,手里拿着把银杏叶:“昨天有个小伙子来,把他爸爸的陵墓前种了棵小银杏,说以后等银杏长大,就能像以前那样,父子俩一起在树下乘凉。”风里飘来银杏的清香,我忽然明白,万佛的陵墓从不是“终点”的符号,而是“记得”的容器——它装着老木匠的榫卯,装着昆曲票友的唱词,装着妈妈的绣球,装着父子俩的围棋,装着所有没说出口的“我想你”。